【天天播资讯】虚构的“厨房水槽”现实主义？——走进《本田小狼与我》

旧民说新言，新人闻旧语。大家好，这里是旧言且新，一位死磕萌豚番的杂谈区up主。

【资料图】

《本田小狼与我》是トネ・コーケン创作，studio改编的一部电视动画作品，作为2021年的春季新番在日本AT-X电视台放映。尽管这部作品，作为“本田小狼的宣传动画”，在中国并没有太大的名气，即使在萌豚圈内也缺乏讨论度。然而，这部作品，却非常典型地，且有效地，展现了“厨房水槽”现实主义与萌系日常之间的张力。以下旧言我希望从这一点展开。

观前提示：up主非专业文学院出身，相关讨论基于个人，本质上是动漫杂谈而非科普。如果有争论，一定是我的错误。

所谓“厨房水槽”现实主义（kitchen sink realism），最初用于指代美术领域中青年画家关注家务空间等琐碎生活场景的新趋势，首见于1954 年英国评论家大卫·西尔威斯特（David Sylvester）的文章《厨房水槽》。此后不久，“厨房水槽现实主义”成为了跨越影视、戏剧、美术、小说领域的艺术关键词，主要用来指代20世纪50年代以后英国电影的突出特征。

厨房水槽现实主义作为20世纪50年代以后英国电影的突出特征，其基本特征是：（1）关注底层民众，尤其是工人阶级的生活现状。（2）采用长镜头，画面多集中于家务空间等琐碎生活场景。这也是“厨房水槽”得名的缘由。（3）剧情以日常生活为主，较少典型化的戏剧冲突。（4）启用非职业演员担任主角，坚持使用较少的预算以更好地展现社会生活的基本面貌；等。

该类型作品的核心一般被认为是主张社会干预，反对主流媒体粉饰太平富足的左翼倾向。

通过以上介绍，我们可以发现厨房水槽现实主义与萌系日常之间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这些相似性表现在：

（1）剧情以日常生活为主，较少典型化的戏剧冲突。宇野常宽认为“日常系/空气系的叙事缺乏实质内容”“这些作品的另一个特征是缺乏目的性……它们所描绘的是无尽的日常场景”；

（2）采用长镜头，画面多集中于日常生活领域。以2013年的冬季新番《GJ部》为例。在总计13话的内容中，画面几乎完全围绕GJ部的部室展开，除此之外的外景屈指可数。在第13话（OVA）中，即使主角团一行人离开了日本，来到了纽约，一行人也并非在纽约的街头兜转，而是通过对部室的等比例复刻，从而依然保持了一整集几乎未曾变动的活动场景。类似的还有《学生会的一己之见》这部作品。

事实上，在此之前，也已经有阅片无数的大佬发现了以上所言二者的关联，如萌娘百科的专栏《空气系、日常系、轻百合？：萌豚受众作品流派疏议》一文中就曾经提及。然，尽管二者之间在表面上具有相似性，其实质依然有较大差异。“厨房水槽现实主义”以“厨房水槽”为表征，然其核心依旧是“现实主义”的。与此同时，萌系日常尽管在创作手法上非常“厨房水槽”，却毋庸置疑一点也不现实主义。然而，《本田小狼与我》却在传统萌系日常的语境下做出了突破，从而让我们看到了虚构的“厨房水槽现实主义”。

故事从清晨的北杜市开始。动画先用了接近一分钟时间来描绘故事发生的北杜地区的自然风光。随后，伴随着闹钟的声音，画面一转进入室内。紧接着又是长达两分半的对主人公小熊从起床到骑单车上学的日常生活场景的描绘，期间除了各式各样的背景音和动作音，并无任何语言。而当小熊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观众等来的却是这样的自白——

“山梨县北杜市，从中央本线日野春车站延伸出的下坡，越过甲州街道后就会就会变成平缓的上坡。没有父母，没有钱，也没有兴趣。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友人，也没有将来的目标。没错，我——一无所有的少女。”

从叙述角度来看，长达三分半钟的故事开头为我们提供了对小熊生活环境的直观感受。这其中尤为惹人注目的是聚焦于城镇的一组镜头：凌乱地扯在空中分割了天幕的电线、清晨冷清但宽阔的十字路口、家庭经营的小卖部和饭店、以及路边栏杆上偶尔的广告等。这些有别于传统萌豚番的“日常”镜头，以其独有的亲切感和真实感，奠定了整部作品的虚构的“现实主义”基调。

作为全篇中最典型场景的小熊的家亦然。该场景第一次出现是在故事开场的三分半钟的后两分半里。伴随着小熊的移动，我们看到了她所生活的日常空间的全貌。窗帘是合上的，外面清晨的阳光不能透过窗帘照进屋里，于是屋内屋外在色调上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动画制作者们不吝啬于使用略显黯淡的色调描写这个狭小的空间，同时又处处运用阳光、灯光等色彩的对比进一步凸显出房屋的阴暗。桌子边的椅子只有一位，暗示主人公长期独居，缺乏亲友。只有课本的书架，整齐放置的品种多样的料理包，还有一闪而过的对冰箱内部的画面，暗示了小熊此时处在一种精神和物质上都极度贫乏的画面。此后出现的对小熊家的外景也进一步印证了我们的猜测。居住在团地中的少女，无依无靠，一人独居，独特的镜头语言为我们传达出了一种疏离感与孤独感，从而奠定了整部作品的感情基调。

同样可以作为印证的还有小熊的学校，这是本作中第二个需要重点关注的空间，尤其是学校里的停车棚，这里是小熊与本作中另一位主角礼子沟通交流的主要场所，许多得以推动故事发展的对话均发生在此处。整体来看，学校非常普通甚至有一点破旧。整间学校只有一栋三层楼高的教学楼，楼前的操场也因为没有更多的设施而显得荒凉。校园植被缺乏打理，靠近围墙的树荫下全是丛生的杂草。在配色上，制作组全程选用低亮度、低对比度的表现手法进行刻画，使得整部作品缺乏直接的冲击力，而弥漫着一种类似回忆的柔和感和生活的尘土感。

这种叙述方式不仅针对教室等场景，即使对本作至关重要的停车棚也是如此。很显然，选择停车棚作为故事的重要推动场景是别有一番用心的。（首先，对原本一无所有的小熊来说，刚刚获得的本田小狼是一个能够让她安心的地方；其次，小熊和礼子两位女主角的相识始于本田小狼，二者之间最直接也是最深厚的连接依然是本田小狼，再加上两位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汽车的发烧友，选择在停车棚聊天是完全合理的；再次，从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小熊即使并非害怕与人交流，至少也是不习惯主动地与人交流与展现自我，其精神世界略显封闭。在午休时较为嘈杂的班级环境中与人沟通，对小熊而言也是困难的。相较而言，人流量较少的停车棚则是好的选择。）从镜头语言的角度来看，作为半封闭空间的停车棚，其在配色上偏向于冷色调。这种配色一方面增强了真实感，另一方面则传达出冷淡的疏离感和微弱的孤独感。这与整部作品的一贯基调是相合的。

不仅仅是画面，《本田小狼与我》的剧情也非常“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首先体现在“贫穷”的构建上。萌系日常中的“贫穷”元素似乎不是一件新事，从《向阳素描》的宫子，到《请问您今天要来点兔子吗？》中的桐间纱路，再到《街角魔族》中吉田优子一家，“贫穷”业已发展成另一种“萌点”。但是，在这些作品中，作为“萌点”出现的贫穷，其社会批判价值常常是被解构的，这与“厨房水槽”现实主义作品中描写的工人阶级粗粝的贫穷有明显的差别。萌系日常擅长运用艺术化的夸张描绘“贫穷”，如《三者三叶》中，由于父亲的公司倒闭，西川叶子每天只能以面包边作主食；再如，《街角魔族》的吉田优子一家每月的生活费只有4万日元。这种完全不符合现实的极端贫穷增添了故事的趣味性和艺术色彩，但从现实关照来说，却完全地丧失了批判现实的内核。这种“贫穷”，本质上依然是一种中产阶级视角的空想，体现了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面对无产者的傲慢。其在本质上，依然是对浮华幻象和稳定和平社会的粉饰。

然而《本田小狼与我》不同。本作的“贫穷”尽管依然有艺术化的色彩，但却更接近现实生活。小熊在父亲去世、母亲失踪后，依靠奖学金和助学金生活。小熊本人居住在团地，虽然破旧但基础设施依然完善。尽管小熊家找不到任何多余的装饰，小熊的衣柜里没有多余的漂亮衣服，有的只是略有些土气的深蓝色制服，小熊本人的饮食却是朴素中不失精致的：早餐是抹了奶油、果酱的面包片和苹果汁，午餐则是料理包和事先蒸好的白饭以及麦茶。小熊原本骑自行车上下学，并非有其他什么理由，只是想要省下车票钱。而在购买机车以前，尽管小熊的积蓄足够其换一辆山地自行车，她却因为囊中羞涩并未这么做。

关于贫穷的物语中最有趣也最耐人寻味的一段发生在购买机车时。买机车的念头产生于一个奇怪的假设：如果自己有了机车的话，是不是就能从“一无所有”的状态中脱离出去呢？小熊因为这念头到机车行去，但一开始并未有买的打算：因为买不起。在店家上来攀谈的时候，直言自己“钱完全不够”想要拒绝，却怀抱着留下看看不亏的情绪了解了被推上来的中古车。在店家直言车子便宜是因为出过车祸的时候，小说中是如此描写她的心理活动的：

“小熊对于幽灵和超自然现象，怀抱着像一般人一样的情感。尽管未曾看过受诅咒的物品，但她认为即使有也不奇怪。像此时这种会让自己成为第四名牺牲者的风险，在至今的生活中她都会避开。

‘不要紧，我要买下来。’”

这段话惹人推敲之处正在于前面的“都会避开”和后面的“我要买下来”。明明想要避开，却还是买了下来，因为囊中羞涩，更因为此时的小熊将机车看做了改变自己一无所有生活的希望。迄今为止一无所有的少女想要改变，却因为没有钱而只能退而求其次。即使承担风险也要坚持改变，然而这种改变很有可能是虚无缥缈的。这里，一个小小的对比，属于青春期小女孩儿的心理便一览无遗了。

从谱系上看，萌系日常，乃至整个二次元文化，都与现实主义相距甚远。斋藤环在《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曾有过比较详细的讨论。其以战斗美少女作为日本文化中的特例出发，对日本与欧美文化中虚构现实关系进行了探讨。他认为，欧美存在着一种柏拉图式的“理念-现实-艺术”等级意识，现实与虚构的区分非常严格，并且现实相较于虚构来说具有明显优越性。虚构依附于现实。而在日本文化中，这种区分并不明显，其结果是虚构的作品可以获得一种被承认的自律的独立的现实性，也不需要通过现实化得到认同，甚至于抵触现实化。包括战斗美少女在内的二次元是绝对理想化的存在，可望而不可即。欲望对象的不可抵达性，又进一步引发了欲望的过剩生产，最终的结果是，幻想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种高于现实世界的存在，虚构凌驾于真实之上。

萌系日常完全符合这一论断。在此类作品中，主人公往往生活在一个几乎没有苦难和伤痛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和睦、友好、真诚，没有欺诈，没有战争，没有过剩的私欲，也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尽管某种特殊的意外常常也是作品的组成部分，例如《玉响》中沢渡枫的父亲的去世，但这种伤痛常常只是以背景的形式出现，构成故事的底色，衬托“现在”的美好与可贵。这种世界注定了将是现实世界中永远无法实现的存在，是彻彻底底的幻想，凌驾于现实之上并指引着人们走向未来。

有趣的是，当我们说萌系日常因其不可企及性将幻想世界推向巅峰的时候，其本身也意味着幻想世界的衰落。与其他类型的动画作品相比，萌系日常在想象世界的建构中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之前的幻想往往是具体的、明确的，是故事的一部分，如《EVA》中的机甲，《凉宫春日》中的外星人、未来人和超能力者；而到了萌系日常这里，虚构已经成为了世界本身。这种虚构同时意味着虚无，意味着任何剧情上的波澜起伏都已成为不可能。观众不再追求，也无法追求在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第二人生”中实现价值，而是在与现实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世界中寻求慰藉。角色并没有再编织新的架空的历史与社会，而是成为了现实中“此时、此地”的扩张。读者们不再追求虚构的真实，而是转而寻找现实的扩张，寻找所谓的“增强现实”。由此，幻想的过分不可企及反倒杀死了欲望的过剩生产，从而必然带来相关生态的衰落。

《本田小狼与我》中，对真实的更进一步的乃至有些过分的强调，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恰恰是以商业形式实现的对现实主义的返归。以萌系日常为代表的二次元文化作为青年亚文化的一种，从塑造“虚构-真实”等级结构开始，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谋求独立于主流价值观之外的身份认同，从而创造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获得自己的容身之所。然而，虚幻终究是不能脱离现实的。在虚幻之外，青年人必须面对自己所在的社会生活的残酷现实，由此，便有了《本田小狼与我》中那似有似无的真实，那若即若离的幻想世界。而在这一过程中，青年人也实现了对原本的亚文化的解构，以及新的青年亚文化的再建构。

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谢谢大家！我是旧言，我们下期再见！

参考文献：

【1】【日】斋藤环：《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筑摩书房2006年5月。

【2】【日】宇野常宽：《震灾后的想象力：2010年代的日本御宅文化》，王晗译。

【3】刘岩：《“厨房水槽现实主义”与青年亚文化的自反——西恩·迈德斯电影研究》，《当代电影》2013年第1期。

【4】罗显勇：《论英国新浪潮电影的“厨房水槽”现实主义的美学特征》，《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19年第2期。

【5】冯鹤：《厨房水槽间的理想与幻灭：浅析阿诺德·韦斯克三部曲中的创伤书写》，《戏剧之家》2016年第07（下）期。

【6】萌娘百科：《空气系、日常系、轻百合？：萌豚受众作品流派疏议》，发表于哔哩哔哩专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