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观热点：《悲喜交家》| 两代同性恋的家族回忆
艾丽森·贝克德尔(Alison Bechdel) 的自传体图像小说《悲喜交家》(Fun home: a family tragicomic)，事实上是部阅读门槛相当高的作品。不仅需要有相当的耐心，也需要有一定的文学基础，这包括但不限于加缪、普鲁斯特、王尔德、菲兹杰拉德、乔伊斯等名家作品。这部图像自传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与他们的作品形成了互文。
全书主要讲述了作为女儿的艾丽森，她的自我发现和同性意识觉醒的过程，以及与她实际上一直经历挣扎的深柜父亲之间关系的回忆。在外上学的艾丽森鼓起勇气和父母告知了自己的同性倾向，尽管这让母亲一时难以接受，但接到了带有异样欣慰的父亲的电话。之后，艾丽森却从母亲电话中，听到了父亲与家里男保姆的绯闻。再之后，父母离婚了。最后，她的父亲被一辆卡车意外撞倒身亡。
艾丽森起初并没有怀疑，但她之后逐渐认识到这可能是一场自杀。通过物件，通过书信，通过对童年中父亲的回忆，艾丽森用细腻且充满解构与文学性的手法，慢慢为我们描绘出两代人，同一件事，却截然不同的轨迹。
(资料图片)
由于主题的特殊性，《悲喜交家》一经出版便受到了来自漫画领域、文化领域甚至社会领域空前的关注。上一部获得这么广泛且高评价的，还是《鼠族》。当然，这也为她带来了包括艾斯纳奖（2007，最佳实情改编奖）在内的诸多奖项。
01/ 首先是漫画家
As a Cartoonist
艾丽森出生于1960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父母都是老师，父亲还继承了家族里的生意，进行殡葬服务。"Fun Home"这个名字，也是从"Funeral Home"（葬礼之家）而来，是艾丽森兄妹们对其的昵称。（不只是funeral变成fun，标题中的tragicomic也是tragedy-comic的组合词。但很显然，是以前者为基调）
相比于图像小说家或者作家，艾丽森在采访中表示自己更愿被称为“漫画家” (cartoonist)。1983年开始，艾丽森开始在报纸上连载连环漫画《Dykes to Watch Out For》(翻译过来应该是“小心那些同性恋”)。这描绘了同性恋者在纽约的日常，很快成为了美国同性与另类文化领域标杆性的作品（可具体参考Queer Comics Database上的介绍）。
《Dykes》最著名的并不是作品本身，而是其为电影贡献了一条经典法则——贝克德尔测验（Bechdel test）。艾丽森借角色之口，表达了自己眼中的电影标准（虽然是以玩笑的方式画出来）：
这个看似很随便的标准被电影界借用，开始用来评判一部影片的性别平等问题。如果用这个标准去看一些电影，会惊讶地发现女性之间产生实质性对话的镜头少的可怜。
或许很多人会认为《Dykes》的故事是艾丽森真实生活的写照，或是自传。当然不是。因为在2006年，真正的自传《Fun Home》横空出世。
这部图像自传构建了一个真实，复杂又感人的父亲形象，一个实际上脆弱的家庭关系，在内容上严肃审视并探讨了在彼时相对边缘的同性话题，同时又对女性的自我觉醒、死亡等议题做了深入讨论。
《Fun Home》在2013年被改编为音乐剧搬上百老汇舞台，并在2015年赢得了托尼奖。杰克·吉伦哈尔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似乎也已经买了版权准备改编电影(至少在豆瓣上有词条)。
在《Fun Home》之后，艾丽森又出版了图像自传《Are You My Mother?: A Comic Drama》，介绍了她隐忍而坚强的母亲。新近出版了《The Secret To Superhuman Strength》，表达了她的一些的生活感悟与锻炼心得，较为轻松。其实也侧面反应艾丽森从虚构到非虚构，再到随性的创作状态。
02/ 两代酷儿Gay & Lesibian
一个家族中，在直系亲属之间有两位都具有同性倾向，这并不是一件经常发生的事。但这的确就发生在了Bechdel家族。
/幸运的Lesbian
艾丽森小时候就呈现出假小子的倾向，喜欢穿牛仔裤与T恤衫，对裙子之类的衣物并不感兴趣。在上学期间，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同性倾向，并鼓起勇气向自己的父母坦白。她是幸运的，尽管不是母亲所期待的，但仍然被接受了。这是1980年代的事。
/不幸运的Gay
艾丽森的父亲，布鲁斯(Bruce Bechdel) 并不这么幸运。他生活在小镇上，几乎认识所有人。他的倾向在社会上并没有被普遍接受。只能压抑和隐藏自己，持续与羞耻(shame) 战斗。艾丽森的父亲并不是个外向型的人。在图像自传的描绘中，大多数的形象都是严肃且内敛的状态，还时不时发怒。他还寄情于家具，文学等外物，很明显这是在转移注意力。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倾向，背地里时不时还会产生绯闻，也曾因“为未成年人买酒而遭受指控”——在他那个年代，这是性骚扰的委婉说法。
这就是两代酷儿之间面临的差异。而当他们都认识了真实的彼此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艾丽森刻画了两处值得注意的细节。
| 细节一
艾丽森向父母坦白出柜之后，母亲一时之间并不能接受，但是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则是奇怪的认为她在参加某种形式的orgy (strangely pleased to think)。
| 细节二之后的某段时间，艾丽森尝试与父亲就同性问题打开话题，但放弃了。这里的描述直白地展示了父亲的矛盾：从他的嘲笑中，却看到了恐惧(mostly because of the fear in his eyes) 。
艾丽森的父亲始终不敢接受自己真实的一面，始终感到羞耻，这才是现实。同样具有同性倾向的父亲与女儿，互相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的性别身份认同。艾丽森在书中的第4章中就写到: “我们是对方的反面。当我在表现一些他身上没有的男子气概的同时，他也试着通过我表达某些女性化的方面。”（附上原文：We were inversions of one another. While I was trying to compensate for something unmanly in him, he was attempting to express something feminine through me.）
当然这部作品的父亲，并不只是作为“男同性恋”的形象呈现，同时他也是老师，是位丈夫，是一位父亲。在注意到他在现实上的多重社会身份的同时，意识到他具有的同性倾向，会更加立体地认识到这个人物。
03/ 超越漫画的文本
Comic, Graphic Novel or Literature
《Fun Home》无论是载体上，表达上或是内容上，都展现出令人惊叹的魅力。
/三层叙事 verbal to image
作为一部自传回忆录，艾丽森在书中呈现的是“现时的自己”在叙述，并且回忆过去的经历与细节。文学批评家热奈特（Genette）将这种基于自身故事的叙述分为内叙事（intradiegetic）和外叙事（extradiegetic）。在这里，内叙事可以看作是艾丽森回忆中的故事，而外叙事则是来自叙述者艾丽森，正在回忆的自己。在这里，叙述者同时也是作为主人公（the narrator is autodiegetic）。借助图像的优势，会更明显的察觉这一点。
图像，正是第三层叙事。艾丽森描绘出了包括幼时的她，年轻的她以及父母朋友在内的形象。在文字型的叙述中，它们作为独立的视觉形象呈现给了我们 (the present voice and the past character)。同时，正在回忆的艾丽森 (present self) 观察过去的自己和其它人，带来一定距离的同时也表现了相对的客观性。
在音乐剧中，有童年的艾丽森，上学的艾丽森和回忆创作的艾丽森同台，能更直观感受这种叙事的层级。
/与经典互文 metamodernism
父亲热爱文学，同时也影响了作为女儿的艾丽森。受其影响，艾丽森不仅获得良好的文学基础，也发现这些文学经典自然而然成为回忆父亲的一部分。当然，父亲给青春期的艾丽森一本讲同性恋的小说肯定也影响了不小。
如前文所述，《Fun Home》广受文学批评家关注的点在于，其图像与叙述文本运用了大量的经典。这些文学经典不只是通常的引用，而是与故事所融合，与回忆平行发展。有时艾丽森也会把父母比作文学人物进行描绘。
举一处非常明显，且贯穿全文的例子：伊卡洛斯的坠落 (Fall of Icarus) 。开篇，艾丽森在叙述中谈到了神话中的代达洛斯与伊卡洛斯。代达洛斯是伟大的建筑师，为米诺陶洛斯修建了一座迷宫。他与他的儿子伊卡洛斯被困迷宫时，为他打造了一副用蜡和羽毛制成的翅膀。但伊卡洛斯飞得离太阳太近了，融化了羽毛上的蜡，最后掉到了海里。
开篇是父亲将幼时的艾丽森举高玩耍的场景，很明显艾丽森是将自己比作了伊卡洛斯。但在《Fun Home》这个故事里，最后掉入海的并不是以为自己是伊卡洛斯的艾丽森，而是一直努力隐藏自己另一面的布鲁斯。
与经典的相互参照，还可以直观地体现在章节上。如第二章的章名为《A Happy Death》，直接就取名自加缪的同名小说《快乐的死》，第四章的章名《In the Shadow of Young Girls in Flower》来自普鲁斯特，最后一个章节则是明显地向尤利西斯致敬：The Antihero’s Journey。
当然，《Fun Home》与经典文本的交织程度远比以上说的要复杂就是了，这也是这部作品会被评论为"metamodernism"，也就是元现代主义的其中一个原因。上一位这么受关注的女作家，还是弗吉尼亚·伍尔夫。
/创作细节 others
|颜色
《Fun Home》全书只采用了一种色彩：灰绿色（我的截图偏蓝应该是扫描的问题）。其实关于色彩，书中也描绘了父亲与女儿不同的态度。
父亲喜欢素描，喜欢的是黑白。而艾丽森则喜欢彩色。在采访中，艾丽森提到她不想真的照着父亲意愿用了黑白，就索性用了一种颜色——灰绿色。从结果上看，单一的灰绿色带来了厚重的回忆与淡淡的伤感，很好地衬托了书中的情绪。
|信件
书中涉及到了大量的书信文字，据艾丽森所说，这是她工作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因为她仔细还原了当时的字迹，包括自己的。
|姿势
图像中很多人物的姿势，是由艾丽森自己拍摄照片，再参照照片描绘而成。
|母亲
母亲一开始并不知道艾丽森在创作有关父亲的回忆录，在大概开始创作一年以后才得知，并对艾丽森表示自己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毕竟是那种话题）。但之后，还是把父亲与她之间来往的信件提供给了艾丽森做参考。
|翻译
《Fun Home》的台版翻译为《欢乐之家》，音乐剧的翻译名为《悲喜交家》。
#/ 值得参考的文献
References
01 这是一篇采访，艾丽森谈及了许多创作过程的趣事
Chute, Hillary L, and Alison Bechdel. "An Interview with Alison Bechdel."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52, no. 4 (2006): 1004-1013. doi:10.1353/mfs.2007.0003.
02 内容丰富的一篇分析文章，梳理了很多与经典名著之间的联系
Fox, Meghan C. "Alison Bechdel"s Fun Home: Queer Futurity and the Metamodernist Memoir."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65, no. 3 (2019): 511-537. doi:10.1353/mfs.2019.0032.
03 较为专业的一篇文章，参考了其关于叙事层级的描述
Warhol, Robyn. "The Space Between: A Narrative Approach to Alison Bechdel’s Fun Home." College Literature 38, no. 3 (2011): 1-20. doi:10.1353/lit.2011.0025.
